渦裡貓

最近，圍繞在我身邊的關鍵字是「死亡」。說來奇怪，今年的春暖花開，告別卻顯得特別多。

朋友的姨丈不久前得了食道癌，懶得活後來也救這樣清風般走了。某某的姑姑也在病痛裡翻轉，走了。接著某某傷心地對我說，她病榻上的奶奶有感應似地產生一些反應，這讓她們擔憂。過沒多久，接到朋友的通知，奶奶也走了。

去年先是最親的外公離開，然後是高齡九十八的曾祖母離開。

我想是差不多人生就是這個差不多的年紀，慢慢學會接紅/白帖。白帖直述著告別，但是告別卻總是用延續的方式無止無盡。極親的外公去年離開時，我們將近七日的長跪，後來換來日日的一縷香煙，直到上週我回到外公家，還淚眼汪汪問大舅，到底外公臨死之際會不會有感覺？他走得很快，我的告別卻沒有止盡。

想念親人，是一種很奇怪的酸痛，從骨子裡直接嗆到流淚那種酸痛。外公過世之後，喪禮是個忙著整合意見和作決定的過程，思念和情緒都會淹沒在各種世俗事的算計裡，人性奇怪地越發堅強，想念不是太純粹，所以很難輕易掉淚。對親人的想念在喪禮進行的時候其實很片刻，我覺得那種短暫就像開燈關燈一樣，只有啪的一聲，或者只存在於開燈前那個觸碰開關的幾秒，一旦認真想念起，抽象的想念就會被世俗的所見之物取代，揣測相片裡的阿公有沒有微笑、揣測這個他常坐的椅子為何突然如此冰冷，揣測他現在是否在睡覺，揣測他是否聽到我們誦經，揣測他是否會收到紙錢，揣測他是否和佛祖同歸西方極樂，揣測爭辯揣測爭辯揣測爭辯…到最後，爭辯的都是那些物的象徵意義是否確實作用。

好像，進去一個黑暗的房間，內心真實的感受只存在於開燈的前一刻。啪一聲之後，只有眼睛和大腦的連結，心沒有那麼重要了。喪禮期間的想念，就算沒有開口，也都只是內心對於話語的抵抗，其實只有眼淚比較純粹，尤其是忍在眼眶裡那種。

其實，喪禮結束的圓滿宴，它的象徵意義也是想像的。縱然，確實是家族團聚並且共度了一段非常時期，然而這個「圓滿」也只是想像的。喪禮結束後總是有更多事情需要澄清、分配、登記、簽字、放棄，這些場場都是以理性為題的對手戲。想念，到這個時候還是悶著頭不發芽。時間要一直到了回歸到我們自己正常的生活步調，開始準備早餐、打卡上班、準備報告、甚至回到自己的電腦前，想念才會開始。我記得我一直回到了我住的地方，才在我熟悉的馬桶上放聲大哭。

這一切，都是因為外公的家不是我的家了。外公在他出生的地方離開，那不是我的家，就算國小放學天天在那裡看布袋戲，去廟會，或是跟爸媽吵架後去窩在那裡和外公看電視，還有他走之後在那裡待了快一個月，但不是我的家真的很難大哭。或許，這是一種少年離家的咒，回家奔喪但是卻要憋回自己的租賃地，才會放心去痛。在自己一個人住的地方大哭要幹嘛？那種不知道要幹嘛的哭可能才是出於直覺的想念。

外公走後十個月，手機裡傳來要回嘉義的指令，曾祖母高齡過世了。民國壹年出生的曾祖母腳很小，因為曾經綁過小腳。我對她的印象不多，除了阿祖頭上總是梳著髻、沒牙齒、還有小時候她送給我和弟弟的艾草佛珠和小葫蘆，她都自己「磨」，味道很香。在我智識漸長時，她卻開始進入失智、失聰、失去行動能力的階段。記得回去探望的時候，我爸總是要像當兵報數一樣，聲音響亮並不斷重複地自我介紹，她躺在床上，總是睜著圓圓的灰濛雙眼，很久之後才會記得我爸是她超寵的長孫。至於我們就別提了，怎麼可能還會記得，充其量像是新認識的鄰居小孩一樣，露出長者的微笑而已，血緣關係在個時刻完全起不了任何提醒作用。後來將近十年我都沒見到她，她最後在養老院裡終老。

對我來說，她的喪禮是一種奇特的溫習，有些儀式似曾相識，有些全然新鮮。在鄉下，喪事是大事，況且如此高齡。那幾天我見到從沒看過的親姑婆，還有令我驚奇的出殯陣仗，更別提那些只差沒交換名片的炫耀與交際（不得不酸一下，真是全然不把死人放在眼裡。）台語說「出殯」叫「出山」。我不知道原來在傳統裡，出殯是要從家門口一路走到村子外，我亂猜想大概以前是一山一村頭，所以叫「出山」吧！記得從家門口，長長一列隊伍，轟轟烈烈地像排路隊一樣走到村外，連年紀很大很大的阿婆（也不知道是姨婆還是姑婆）也這樣陪著送。陣仗之大不僅沿路都有吸引村民觀看，也把我嚇呆了。

其實我對我阿祖真的很陌生。前一年，我回鄉下請我爺爺申辦日治時期戶籍資料，官方管理資料記載關於阿祖的細節，昭和年代結婚，大正年代出生、出生別是長女、在此戶之前曾經居住在哪？這些人口資料這麼詳細，但是沒有情感意義，就像失智的她，血緣關係也勾不起情感回憶。

我在阿祖的喪禮上並沒有流很多眼淚，不過前幾天突然作了一個奇怪的夢，夢到一位同樣綁髮髻的老婆婆一直握著我的手，我們似乎感情很好一見如故，後來在夢裡還參加了老婆婆的喪禮，遺照還會笑瞇瞇對我講話，我並不怕，而且大家也都不怕。清明節時候，回鄉下祭祖，認真看了阿祖的照片又覺得不是很像夢裡的那位老婆婆。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作了這個夢，大概有些想念，只會在很偶然的時候出現一下。

其實到現在我還不是很能接受我生命裡出現的死亡。之前去看了電影「送行者」，在火葬那幕突然覺得特別心痛。為什麼人可以這樣燒一燒就什麼也沒有了呢？怎麼可以這樣？我對於這個無法選擇的末路相當無法接受。

不過，當回到喪失親人的現實裡，死亡只是一件需要被處理的事情。